我是一個95后考古隊員,負責過三星堆4號祭祀坑的現場發掘。
(資料圖)
有人說考古的過程就像開盲盒。我也買過一次考古盲盒,就是把文物小擺件用石膏包起來,用配套的小鏟子和小簽子挖出來。石膏一點一點被剝開之后,才能知道里面是什么。我覺得挺有意思,但自己不想挖,挖夠了,于是送朋友,“強行”讓他體驗。他覺得不好弄,后來也不用鏟子挖了,直接拿錘子砸開了。
考古就是這樣,驚喜與枯燥并存。三星堆新發現的6座祭祀坑,我們發掘了兩年零一個月,直到今年11月9日才全部發掘結束。祭祀坑最終出土編號文物超過1.5萬件,埋藏年代確定為商代晚期,距今約3200年至3000年。
充滿科技感的考古一線,一半以上是90后
三星堆遺址位于成都平原北部,包含的文化遺存從新石器時代晚期一直到春秋戰國時期。三星堆迄今最重要的考古發現,是8個埋藏著大量珍貴文物的祭祀坑。1號坑和2號坑是1986年發現的,出土了青銅面具、青銅大立人像、青銅神樹等重要文物,在當時震驚世界。
其余的6個坑,在2019年年底開始發現,2020年10月開始正式發掘。當年6月,我從北大考古文博學院碩士畢業,入職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來三星堆報到。不早不晚,正當其時。
新發現的6個祭祀坑,每個坑都需要現場負責人。我們三星堆考古研究所能做田野發掘的人有七八個,派我到4號坑當“坑長”。
我們的4號坑小隊很年輕,除了一個大哥哥是1988年的,其他6個人都是95后。而當時三星堆全部6個坑的考古隊員里,超過一半是90后——我覺得甚至可能達到80%。這幾年新招聘的人員比較多,而在2019年之前,我們所里正式從事三星堆考古和研究的就是三星堆工作站站長雷雨和三星堆考古研究所所長冉宏林兩位老師。
我們的發掘現場看起來也很年輕,很有科技感。我們搭建了全透明的考古工作艙,配備了起重機、高光譜成像儀、3D掃描儀等設備。在我的印象里,這是全國首次。
為了更好地保護文物,工作艙里是恒溫恒濕的,類似春天的氣候。我們穿著防護服工作,還會微微有點出汗。穿“大白”,一方面是為了避免我們的頭發、皮屑掉進坑里,污染樣品;另一方面,如果坑里存在有害物質,也不會影響我們。
有時會有人來參觀,隔著玻璃看,其實也看不見坑下的東西,就是在看人。我感覺我們就像動物園里的小動物一樣,剛開始感覺不太自在,后來習慣了就好,他們看他們的,我們干我們的。
我們是平趴在一個懸空的平臺上工作,時間長了腰酸背痛,手也不舒服,但一旦沉浸進去,我就忘了,也忘了時間。我有點強迫癥,挖的土、畫的線,要一絲不茍、干干干凈,一點瑕疵都不行。專注的時候,周圍人說話我也聽不見。坑只有一米多深,我甚至懷疑它是不是會隔音,有時候上面有人叫我,我都會愣一下。
我們是分工行動,包括發掘、記錄、拍照、樣品登記、現場信息采集等。大家各司其職,定期匯報進展,組織討論,遇到問題了,就一起商量怎么解決。
北大考古養成記:人手一座墓
我的家鄉在河南省洛陽市欒川縣,周圍有兩個著名的遺址:仰韶遺址和二里頭遺址。最初我是在課本上知道的,上大學之后,我才發現那兒離我家不遠。
其實我小時候沒有什么明確的理想——肯定不是考古,那時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考古。中學時代最擅長的科目是地理,也挺喜歡歷史,想了解過去都發生了什么,喜歡看歷史故事。
高考填志愿,我第一次知道考古這個學科。我是洛陽市文科第二名,這個成績能上北大,但可選擇的專業不多。當時有一種朦朧的感覺,覺得學考古可以通過古人留下的實物去看歷史,還能去野外考察學習,于是就把北大和考古作為我的第一志愿學校和第一志愿專業填報,最終被錄取了。
剛上大學時,我對學業是困惑的,沒想到有這么多基礎的東西要學!特別多細碎的知識、概念和考古的技術方法,各個地區的考古發現,甚至還要會畫每一種文化的代表性器物,挺難的。我也想過轉專業,但行動力不強,只是想了想。
直到經歷大三的田野實習,我才對考古有了真切的認識。整個秋季學期,我們班都在河南周口平糧臺遺址實習。40多個同學和3個帶隊老師一起,在村里租了當地農民的一棟小樓房住。那本來是他為兒子結婚準備的,結果我們先住了。
那段時間很有意思,同學們都在一起工作生活,一人負責一個探方。我室友和另一個女同學的探方挨著,兩個人就經常交流。本來大學幾年都沒說過幾句話,那段時間感情突飛猛進,后來就在一起了,現在已經結婚了。
平糧臺遺址是新石器時代晚期的一座城,有許多房址和墓葬,基本每個探方里都有,我們開玩笑說“人手一間房”“人手一座墓”。那是我第一次發掘墓葬,一想到這是4000年前的古人留下的,被我發現了,還是很驚喜的。
這個區域埋了很多戰國晚期到西漢時期的墓葬,我還發掘出了王莽時期的銅錢,上面有“貨泉”字樣。班上有個同學會認古文字,我就趕緊讓他看,然后在網上查這個錢是什么時候流通的……那種興奮感幾乎可以持續一天。
有的同學對人骨有點抵觸,我是一點都不害怕,這可能也是我能干考古的原因之一。人身上206塊骨頭,把它理解透了,它就和陶片、石器一樣,只是我們研究的對象。倒不是因為膽大,我只是不怕鬼神一類的非唯物主義的東西。要是遇見一條叫得很兇的狗,我肯定躲得遠遠的;要是看見蛇,我都能跑起來!
總體來說,野外發掘工作挺累的。我們那時候都很期盼下雨,經常“求雨”,雨來了就可以停工休息。后來我才知道,最辛苦的不是露天工作,而是室內的資料整理。
出土器物作為研究資料是一律平等的,不管大小,不論殘破或完整,每一件都要仔細編號、描述和記錄,以同樣的精力去對待。就算有100件器物,每件都長得差不多,也是要一個一個登記。這項工作的重復性很大,如果耐不住性子,就很難做下去。
我們在野外發掘了3個月,資料整理了1個月,有時熬夜到深夜一兩點,最終又花了一個寒假才把實習報告寫完。老師說,未來能不能干得下去,就看在田野的這幾個月。真正從頭到尾體驗一次,就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受這份工作了。
我感覺能接受,于是又讀了兩年研究生,側重學習夏商周考古。在讀研期間,我遇到了第二份實習——三星堆。
2020年畢業季,我被封在家里找工作,確實有些焦慮。當時投了好幾處簡歷,希望能找一個自然環境好、夏商周時期的考古發現也比較多的地方,四川是不錯的選擇。我就通過導師打聽了一下,確定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要招人,我就來考了。
從校園到田野,從“社恐”到“演員”
來三星堆以前,我以為考古會是一份比較安靜的工作,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兒,需要說的話還挺多。除了和同事、同行交流,還要和媒體打交道。我參加工作兩年來,拍紀錄片、參加綜藝節目、接受各種采訪和拍攝有150次以上了。我感覺自己這兩年說的話,比過去20多年說的都要多。
我本來是很“社恐”的性格,很內向,不太愿意參加人多的活動,也不善于在陌生人面前表現自己。現在,我感覺自己的社交能力提升了一點,都快是半個“演員”了——我演我自己。
我不熱衷宣傳自己,但如果有新的想法和認識,還是很樂意和大家分享。我也希望可以在表達上做得更好,把這些考古碎片、瓶瓶罐罐,轉換成公眾能理解的語言。但是上鏡拍視頻對我而言還是很難,因為要有動作和表情。
考古的大眾傳播已經成為我們工作的一部分。除了發掘,將考古成果介紹給公眾,讓普通人了解我們是干什么的,是考古工作的應有之義。三星堆一直在這里,它并不是今天才變得重要,只是早些年沒有像現在這樣“出圈”。這讓我看到考古的另一種意義,除了填補歷史的空白,也有對公眾和當下社會的價值。
工作之后,我對考古的理解也有了變化,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看到了考古的現實。
上大學時,我第一次去博物館參觀,看到有些器物很精美,有的還是在歷史課本上出現過的,但有的器物就很小、很殘破。當時我想:這么小、這么破的東西,還要拿出來擺博物館啊?后來參與發掘才知道,那已經很好了!已經是千挑萬選出來的了!
相對整個古人的活動、整個歷史而言,我們發掘出來的東西是鳳毛麟角。考古是以小見大、“以偏概全”的過程,是需要想象力的——但不是放飛自我的想象,而是從一個個微不足道的發現,串聯起相關材料,放置到整個時空背景下去理解。如果選擇的角度好,論證又充分,哪怕是一個不太起眼的物件,也能釋放出獨特價值。
學生時代,我總是從考古學的學科角度理解問題;工作之后發現,學校里介紹的是考古學的前沿,但并不是每一個遺址、每一個發現都可以按照前沿的要求去做。這是理論和現實的差距。當然,現實在不斷進步。
以前在學校看別人做考古,總覺得有些地方挖得不好,有不少遺憾;有時候會吐槽:這些發掘者怎么回事,一個遺址挖完了,遲遲不寫報告,應該隨時把資料整理出來。工作后才知道,確實沒時間,挖完了一個項目,還有另一個。
這兩年,三星堆的田野工作幾乎沒有停止過。4號坑我們發掘了10個月,結束之后,又在工作艙外圍做露天的遺址發掘,同時見縫插針地整理4號坑的資料。考古的周期非常長,相關的檢測分析和資料整理都需要很長時間。現在我們基本沒有周末,實在累了才休息一天。
考古理想依然在,短期愿望找個女朋友
許多人的工作是朝九晚五,我們是朝八晚六。每天早上7點多就得起床,宿舍離考古工地有五六公里,好在單位給我們租了一輛小汽車,開車10分鐘就能到。
平時食堂的伙食挺不錯,一餐兩元,不算太辣,我還是喜歡吃辣的。周末大家偶爾聚個餐,去縣城逛逛,生活比較簡單。當然,工資也比較“簡單”,只能說在現代社會里,能滿足個人基本的日常開銷。
下班之后,我比較喜歡宅著,在宿舍看看書、刷刷劇。有時看古裝劇,有時看動畫片,看來看去還是覺得以前的老劇好。前段時間看了《大明王朝》《朱元璋》《雍正王朝》,還看了兩集《甄嬛傳》。
雖然考古人都痛恨盜墓,但盜墓的電影我還是看了好幾部,有的還是買票到電影院看的。這些電影的情節只能說和考古毫無關系,但不了解的人以為考古也是要舉個燈,從通道鉆進墓室里去——當然不可能了。不過,就是看個熱鬧,如果都帶著挑剔的眼光去審視,那所有的歷史劇和歷史小說就沒法看了。
我的性格沒有那么嚴肅較真。之前有記者問我一個問題:挖到國寶級文物和中彩票一等獎選哪個?我說當然選一等獎啊。當然,能挖到國寶級文物,對于考古人來說肯定是非常難得和幸運的事。只不過別人挖到了,我一樣可以去欣賞和研究。但是中的一等獎是我的,不知道會有多少錢呢!
考古帶給我一些生活習慣,比如,出去玩都像在考察,我去南京旅游,玩了3天,光博物館就逛了5個。考古也會影響我的一些思維方式,比如,想得比較開。考古學看社會,會把時間線拉得很長,我們常說漢代以后就太晚了,實際上距今也有兩千年。生活如果只看眼前,總會有這樣那樣的挫折和問題,但從長遠看,就總會過去的。
這兩年來,我從前輩考古工作者身上學到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積累和堅守。這份工作需要耐心,厚積薄發。大家總是關注95后年輕人的“新”,我覺得這種“新”只是時代差異造成的。我們這一代確實面臨新的環境、新的手段和工具,但從考古工作的實質來說,我覺得更多的還是傳承。有時候前輩們的想法也很有趣,他們也經常在網上看各種信息。
回顧自己這兩年的工作,我還是挺滿意的。我是有考古理想的,現在依然有,希望未來還會繼續有。短期愿望是,找個女朋友。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杜佳冰根據許丹陽口述整理)
許丹陽(三星堆4號祭祀坑發掘負責人)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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