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有一次我和小女兒聊她學校的歷史課程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中學歷史課本在東漢時期的科技這部分內(nèi)容中，竟然沒有提到張衡！張衡是東漢時期乃至整個中國古代歷史上屈指可數(shù)的卓越科學家之一，歷史課本在講東漢科技時不提張衡，就好像寫17世紀科學而不提牛頓一樣荒唐。我再進一步了解之后發(fā)現(xiàn)，不提張衡的原因，是因為關(guān)于張衡地動儀的爭論。更令我驚訝的是，在網(wǎng)上一搜，無數(shù)自媒體“科普”文章和短視頻迎面襲來，言之鑿鑿地把張衡地動儀說成是假的、騙人的。雖然這些自媒體文章和短視頻大部分是輾轉(zhuǎn)抄襲、人云亦云地炒作一番，在識者看來不值一哂，但如此大量廣泛傳播，會給公眾特別是青少年留下什么樣的印象，真是細思恐極！
十多年前，地動儀復原課題組公布了他們的研究結(jié)果。當時的報導說，由于之前王振鐸復原的地動儀模型并無實際驗震功能，只能作為靜態(tài)展示，而一些科技館/博物館希望有能夠?qū)嶋H工作的地動儀模型，因此成立了課題組進行研究。他們經(jīng)過反復嘗試也未能按照立柱驗震的原理實現(xiàn)檢測地震，因此轉(zhuǎn)而接受了國外學者的觀點，即只有用懸擺才能具有檢測到地震波的靈敏度，也依照這一原理制成了依據(jù)懸擺原理工作的地動儀模型，在這些科技館中展示。
我記得當時看到有關(guān)報導，心中就有點懷疑和不安。古代文獻的記載當然并不總是可信的，孟子就曾說過“盡信書不如無書”。如果古代記載明顯違背科學原理，比如嫦娥吃了靈藥飛上天際，我們當然可以斷定是神話。但是，像地動儀這樣一個儀器，我們僅憑自己未能實現(xiàn)就斷定古人的記載不可能，是否過于武斷呢？有人說，現(xiàn)代人懂得的科學原理遠遠超過古人，現(xiàn)代人都做不出來，古人怎么可能做出來呢？這恐怕不一定，古人的很多巧妙技術(shù)，并不是在科學原理的指導下做出來的，而是在實踐中總結(jié)、發(fā)展出來的，很多技術(shù)失傳后我們至今也未能復原出來--雖然我們現(xiàn)在可能已有了更好的技術(shù)手段達到同樣目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就能了解掌握古代的一切技術(shù)。
所以，如果在項目結(jié)題時未能按照古書中的記載做出使用立柱驗震的地動儀，那么科學的態(tài)度是存疑，“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承認我們未能做出來，但并不能就此得出古書記載是不可能的結(jié)論。這在歷史研究中本來是常識，比如自古以來古書中就有很多難以理解的詞句，歷代學者就把它原樣放在那里，承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當然我們也可以猜測是否原文中有錯漏舛誤，但如果沒有其它材料的佐證，我們就只能存疑，而不能就此斷定原文是錯了而妄改原文。同樣，如果根據(jù)文獻復原古代地動儀的工作未能取得成功，也只能老老實實承認是這樣，不能因為項目結(jié)題需要結(jié)論就斷定古代記載是不可能的。
不過更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教育部就此刪除了地動儀和張衡的內(nèi)容。就連地動儀復原組也還沒有否定張衡地動儀的存在。如果我們因為關(guān)于一個人物或一件事在歷史上存在爭議就采取回避態(tài)度，將其從歷史教科書中抹去，那我們才是真正掉進了所謂“歷史虛無主義”之坑，因為歷史上幾乎沒有哪個人物或哪件事不存在爭議。更何況，就算地動儀本身存在爭議，張衡也是位極其著名的科學家和文學家，把張衡也從教科書中抹去，這樣的處理未免過于草率！因此，我邀請專業(yè)從事古代科技史特別是漢代科技史研究的孫小淳教授寫了關(guān)于此事的評論：《張衡——中國古代科學家的典范》。驚喜的是，從孫教授那里，我了解到已屆米壽之年的天文界老前輩胡寧生研究員已研制出一種使用立柱驗震的地動儀復原方案，能夠成功地檢驗地震波。因此，也非常高興能請胡老師親自撰文介紹了他的工作。（請閱讀《為張衡地動儀恢復名譽》）
當然，這種考古復原工作總是存在一定的不確定性。胡寧生研究員的研究證明，至少在原則上，使用文獻中記載的立柱是可以進行地震檢驗的，但具體張衡當年是如何實現(xiàn)的，與胡先生的復原設(shè)備有多少相同或不同之處，我們今天還很難回答。但無論如何，這項研究成果也表明，我們對于古代文獻的記載，應該采取一種謹慎的態(tài)度，不可輕率地予以否定，而應予以分析和判斷。這恐怕也正是我們當前教育中特別缺欠的地方。
作者簡介：陳學雷，中國科學院國家天文臺研究員。
編輯：趙宇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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