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有句諺語:“邋遢冬至干凈年”,是說殘冬臘月的一個天氣規律。如果冬至前后遭遇雨雪,遍地泥濘,那么除夕那天就會放晴。反之,冬至是個大晴天,除夕就往往是雨雪載途。
我盤算著今年的情況,早早地備下了雨具和雪帽,省得到了年下手忙腳亂。萬一于將軍有興致,要出門走走呢。看得出,他的計劃性極強,但也免不了心血來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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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將軍卻說,趁著天寒,在房間里多讀點書也是好的。
他已經是個日暮途窮的老人了,上下求索,尋一條出路。就我聽到的說法,如果于將軍當初有必死的決心,一切都不會是現在這樣。
可是,他既然對這紅塵生了貪愛之心,臨危處難,又怎么肯掉臂赴死。
懷揣各種思緒,我默默做著日常的活計。魏主既已登極,至尊隨即稱藩,邊境線上倒是難得地寧靜了下來。說句不敬的,我們這位至尊,名為三吳之主,其實更有昔年越王勾踐的風采,能屈能伸。
勾踐滅吳之后,北上遷都瑯琊,將百越的習俗帶到齊魯。又過了許多年,越國使臣諸發出使魏國,手持一枝梅花進入大梁,作為國禮。暗香浮動,至今令人神往。
古今多少事,都付川流浪底。一轉眼,已是黃初元年的最后一天了。果不其然,朝食過后就陰云密布,不見天光,像是要下雪。
我去準備了畫有神荼郁壘的桃木牌,掛到門上,又系了一根葦索,以此辟邪。北風在外面嘶吼,試圖奪走人們賴以棲身的暖意。
于將軍寫完字,見我依舊忙碌,袖了手,閑閑問道:
“今晚是除夕,你不回家去嗎?”
我早知他會有這一問,躬身答道:
“父母膝下還有別的兄弟姊妹盡孝,小人留下陪將軍守歲。”
于將軍眸光閃爍,語氣和藹了幾分:
“阿離,你多大了?”
“十五,過了年就十六了。”
其實,我還有一個想法。服侍于將軍這么久,值此辭舊迎新之際,我希望能獲得這位長輩的祝福。
“我?”
他的神情漸漸僵硬,搖著頭走開了:
“我是個不祥之人,連自己的部眾都保不住啊。”
建安二十四年秋八月,大雨彌旬,漢水暴漲,三萬魏軍俱沒。他們被關羽盡數俘虜,押去江陵,沒過多久,又并入了我東吳的帳下。
也難怪上自虞都尉,下至杜衡,都敢對于將軍惡語相加。他是實實在在的一無所有了。
我不知道于將軍去年除夕是怎么過的。但是這個年,我想讓他暫時忘憂。于是又緊趕著,向他匯報晚上的菜單:
“廚下已備了椒柏酒和春盤。主食是現搟的餛飩。冬天特制的爊雞,如今正好切盤。還有一道蒸魚,寓意‘年年有余’……”
“辛苦你了。”
雪在黃昏時如約而至。我急忙招呼于將軍去檐下看。他大約是沒在江南見過雪,一臉新奇。我看那片片瑩潔,花色皆是五出、六出,笑向于將軍:
“六出冰花滾似綿,這是個好兆頭呢!”
他終于莞爾:
“是啊,瑞雪兆豐年。”
說好要陪他守歲,結果先犯困的還是我。第二天,被外面的爆竹聲鬧醒,才發現于將軍秉燭待旦,一夜未眠。
正月初一,至尊是定要大會群臣的。魏國那個皇帝想來也是一樣。北方的朝堂上,可還給于將軍留了位置?
我不敢再多想了,一骨碌爬起來,向他問好。
既入了新年,最讓人期盼的就是十五的燈會。那一夜沒有宵禁,士民可以踏月觀燈,玩賞至天明。
我把這個選擇跟于將軍說了。他只是怕出去引人注目。
“小人已備下了斗篷,將軍穿上,不會太顯眼的。再讓馬車跟著,若有不便,就回去。”
詩人們不也說嗎: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
大約是不想讓我失望,于將軍答應了這個邀請。那一夜天公作美,月色好極了。襯著萬盞燈燭,蜿蜒的光影,好一個琉璃世界。
徐夫人身邊的姑娘們也出來了,擠在花燈下,歡呼雀躍。想當初,我等少不更事,哄了于將軍去湖上坐船,那時的歌聲與笑臉,恍如隔世。
自從上元過后,于將軍就一天比一天憂郁。我只道是他思鄉,一年來已將這個模樣兒看慣,并沒深想。
那天是正月廿三。阿父從鄧尉辦差歸來,捎回了一大捧白梅。我便挑了一枝最好的,去給于將軍插瓶。他正在忙著寫什么東西,被這香氣一警,才回過神來。我見他輕輕蹙眉,也不說好看,只低聲叫道:“阿離。”
“在。”
“有件事須你幫忙。”
他說得如此鄭重。我心下咯噔一聲,“將軍盡管吩咐。”
他卻抿了唇,似乎在斟酌措辭。我益發覺得非同小可。正尋思間,已聽他道:
“今天是魏國先王——武皇帝的諱日。”
我“啊”了一聲。老實說,此事跟我毫無瓜葛,對于東吳的大部分人,亦是無關。于他,卻是血肉相連。
我聽著于將軍的意思,是他心喪已久,值此周年,想要祭一祭。這可不是能隨便答應的。老人們常說“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得多大的排場呢。
“將軍,”我為難道,“這里是吳縣。”
他仿佛受到了震動。
“何況,大正月里……”
他眼中的光一下子就熄滅了。
室內頓時安靜得連根針落地都能聽見。我也不敢再傷他,只默默禱告,他打消了這念頭才好。
于將軍怔怔地盯著白梅,好一會兒,終是再度開了口:
“還記得舊年三月,我吐了口血,累得你被徐夫人罰了。”
他忽然提起這樁事,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這實在怪不得你。原是去年春天,我乍聞噩耗,一口鮮血再也止不住。這才被吳侯送來此地。”
原來是這樣。
我耳邊一片嗡鳴,心中亦無數馬蹄踐踏。恍惚間,只覺于將軍一身清雋,就化作了那白梅,孤零零地倚在瓶中。
“我知道你擔著萬千干系,本不該作此奢望。只是,如果能,我還是想……”
他說到最后,已帶了酸楚的鼻音。
我素來見不得凄凄慘慘,趕緊勸他:“將軍不必如此。容小人想個法子……”
他微微睜大了眼。
花園中,眾芳搖落,唯有從太湖邊移來的幾株紅梅,風神宛轉,頂著一臉凍痕地開。
我蹲在山石邊,對著火盆,一張一張地化著紙。炭氣熏得人有些嗆,忍住了不咳出聲。就這樣,還是招來了人:
“——好大膽!”
我立刻轉身行禮。
徐夫人甩開一眾侍婢,疾步走上前,望著地下的明火,咬牙切齒:
“小棺材,你在這里搞什么名堂?!”
一只雀兒被火光驚著,“啾”的一聲,從頭頂掠了過去。
我鎮定自若地說:
“稟夫人,小人燒的,是于將軍寫壞了的字紙。”
徐夫人一愣。貼身侍婢隨即折了樹枝,撥開炭灰查點。
我并沒有撒謊。
于將軍確實以書法度日。他這一年來練的字,我都仔細收著。《孫子兵法》十三篇,《尉繚子》二十九篇,《六韜》六卷六十一篇……字字看來皆是血。
私祭是犯法的,我必須以此作掩護。
徐夫人聽了匯報,語氣一緩,仍是責備:
“既是廢紙,在屋里燒便罷了,為何弄到外面來?”
“是小人的錯。再不敢了。”
我恭敬地保持著跪姿,心里頭卻敞亮起來。
回到堂上時,于將軍依然向隅獨坐。我悄悄繞到他身側,只見淚痕未干。我便向他交令:“將軍的心愿,小人已經辦到了。”
他的眼睫毛像刀子似的抖了一下,長吁一口氣,拱手為禮,舉臂至肩,竟是要向我作揖。
“將軍不可!”
我失聲叫道,趕在他之前,一個頭先磕到地。而那熟悉的聲音里,出現了我不熟悉的顫栗:
“……多謝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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